第六章 铁绀色（06）
“上回是上回。”姜词平淡回答。
时间一分一秒淌过去，她终于还是回过神，强迫自己从长椅上站起来，“我该回去了。”
姜词低头看着张语诺。十六岁的女孩儿，手臂纤细洁白，小腿匀称有力，聘聘袅袅，好似春日绿梢头上带雨的花骨朵。
吃完之后，梁景行将姜词送回家。
张语诺点了点头，又抬头看了看姜词满头乌黑的发茬，“姜姐姐，你的事我都听说了，今后别那么冲，多好的一头长发，何必跟人赌气。”
“没事。”姜词打断她，“语诺，张叔叔怎么样了？”
“我没事，衣服反正脏了。”
姜词不耐烦道：“到底有没有时间？”
梁景行微挑了挑眉，“你自己呢？”
姜词忙不迭点头。下楼往巷口走了几步，她陡然反应过来，梁景行早知道这里有家沃尔玛，哪里需要她带什么路。
女生气得不行，正要分辩两句，衣袖忽被姜词轻轻一扯。
住院部的十二楼静静悄悄，姜词敲了敲病房门，听见里面应了一声，便自己将门打开。
陈觉非气得骂了一句脏话，骂完过了一会儿，却又乖乖回拨过去，按捺着性子，客气问道：“说吧，什么时间什么地点？”
陈觉非见她终于没挣扎了，立即往后一退，“我走了！钱拿好，今后可就没这样的好事了！”说着又退后一步，转身跑出去，拦了辆出租车，一躬身钻入车内，车子一溜烟驶远。
“嘟”的一声，姜词把电话挂了。
“一万五。”
姜词走在后面，静静望着他的背影。
姜词已推门出去了。
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。
等他回过神时，才发现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。正要打电话催，姜词推门而入。她显是赶路匆忙，出了一身汗，双颊热得发红。
姜词神情淡漠，走到中年女人跟前，从包里掏出一扎钱。
“这什么？情书？”他打开封口，往里看了一眼，顿时一愣——里面装着厚厚一扎纸币。
姜词不接，看他一眼，“要不要是你的事。”
“也就够住两个星期。”女人低哼一声，捞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黑色皮包，将钱塞进去。她想了想，忽从包里掏出一张卡，扯出张超市购物的小票，将卡号抄上去，塞给姜词，“以后你别过来了，钱直接打进卡里。”
刚刚到手的钱，流水似的，哗哗就散出去了。
外头日光毒辣，晒得头皮发烫，火烧似的疼。姜词上了一辆公交车，赶去崇城第一医院。
“你钱哪来的？”陈觉非脱口而出，抬头，对上姜词陡然一沉的眼神。他自知失言，忙道，“你上回不是说赔不起吗？”
姜词言简意赅，“有没有空见个面，我有东西给你。”
她本以为梁景行要借机教育几句，谁知他并没有，只低头看她一眼，“包沉不沉，我帮你背。”
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，手臂上插着输液的软管。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，手里端着一只塑料碗，正就着糊做一团的番茄炒蛋飞快扒着饭。女人先是怔了一下，紧接着放下饭盒，离弦之箭一般倏地从椅子上弹起来，几分嫌恶地盯着姜词，“你怎么才来。”
姜词垂下目光，嘴唇抿成一线，没有做声。
姜词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渊源，惊讶之下，默不作声。
梁景行将烟掐灭，“你是有才华的人，我不希望你轻易放弃，一时的艰难算不上什么。”
梁景行掏出烟盒，抽出一支烟，正要收回去，姜词伸出手，“你抽的什么？”
忽听“啪”的一声，是梁景行点燃了打火机，“附近有没有超市，先带我去买包烟。”
抢在姜词之前，梁景行拎起了那只背包。
女人目光在姜词脸上扫了扫，“还觉得委屈你了？怎么，当时把黑锅推到我老公身上的时候，没想过天道轮回，善恶有报？”
姜词立即侧头避过，这才彻底回过神来，周身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，头顶白灼的日光也仿佛重新照在身上。她手往回抽，陈觉非却抓得更紧，将信封死死按在她掌中，“拿着吧。”
姜词卸下背包，从里面抽出张废报纸，递给梁景行。
姜词静站了一会儿，一时无话可说“那我回去了。”
一时的艰难……可她只觉铺在眼前的是条荆棘之路，永远到不了头。
“什么事？”
姜词一怔。
他输入一串号码，替姜词保存好，心念一动，打开通讯录，点了点右侧导航处的“l”。
“赔你摔坏的手机。”
静了数秒，陈觉非将信封合上，推回给姜词，“我真不至于缺这点钱，也没打算要你赔。”
这时候，他才发觉姜词手冷得吓人，惊问：“……你怎么回事，真生病了？”想也没想，伸手便朝她额头上探去。
舅甥俩，简直一个德性。
这椅子本能容纳三人，背包占去一格。姜词坐下以后，与梁景行便只隔了一拳的距离。
陈觉非跟着站起身，“钱你拿回去啊！”
姜词手指微微收拢几分，捏着已被汗液濡湿的信封，嘴角往上一勾。
女人双手在牛仔裤上揩了揩，伸手接过，掂了掂厚度，“这是多少？”
女人冷哼，“父债子偿，我老公一天不醒，你一天别想脱掉干系。”
“有是有，不过我告诉你……”
“你父亲曾救过我一命。”梁景行看着姜词，声音低沉，“四年前，我在西南山区采风，开车遇上山体塌方，你父亲那时候在那边找地建厂，正好经过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我并非慈善家，自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随处布施善意。”
挺拔修长的一道，好似立于巉岩之上迎向苍穹的树，孤高而笔直。
姜词垂眸，“哦”了一声，将烟盒还给他。
话音刚落，洗手间门被打开，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生走出来，冲着姜词笑了笑，又皱眉看向女人，“妈，你说什么呢？”
这里离最繁华的那条街已经有些远了，四下很安静，间或有车驶过，身后的树丛里藏着几只知了，冷不丁叫两声。
姜词没回答，脚步不停。
行到三楼，忽听见上面黑暗中传来几声压抑的粗喘，夹杂着男人粗俗的调笑声和图书。姜词不由停下脚步，面露尴尬。这栋楼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，做皮肉营生的女人带人回来实属正常。
姜词掀了掀眼皮，将剩下的半杯水喝完，站起身，“我还有事，先走了。”
梁景行沉默数秒，“不知道。”
梁景行点头，“手机给我。”
“妈！”女生听不下去了，握住姜词手腕，将她拉住病房。女生松开手，将门轻轻掩上，回头看了一眼，几分愧疚道：“姜姐姐，你别听我妈瞎说，这事跟你没关系……”
狰狞的现实一时也仿佛远了，她只觉这样宁静的时刻分外奢侈，细想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。
姜词看了看他身上整齐挺括的西装，“不用。”
陈觉非提前赶到，点了杯冰镇西瓜汁，玩着手机游戏，优哉游哉等姜词过来。
姜词敛起目光，跟张语诺道别，慢慢地朝电梯走去。
女人从鼻腔里“嗤”了一声，“怎么，说不得了？人家早不是姜家的大小姐了，还要巴巴地供起来不成？”
陈觉非有些无语，“……姜词，我发现你这人总在不应该的地方特别固执。你知不知道你这性格容易吃亏？”
梁景行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，带着点鼻音，细听有几分恍惚。
陈觉非抹了一把汗，将信封往她手里一塞，“真不要你赔，你自己记住这个教训就行，别一冲动就头脑发热。”
到了六楼，姜词正要掏钥匙开门，想起一件事，“能不能给我陈觉非的电话，我找他有点事。”
姜词机械地摆了摆头。
陈觉非责问的话便说不出口，喊来服务员帮她倒了杯冰水。姜词坐下，顺了顺呼吸，将冰水咕噜噜喝下大半，从包里掏出一只厚度可观的信封，递给陈觉非。
褐色，侧翻盖，上书一个书法的“道”字。姜词把玩着盒子，“你知不知道以前云南有一种烟，叫做‘茶花’。”
走了一段路，看见路边一条破破烂烂的长椅。姜词走在前，那包在她单薄的肩上，似乎要将她整个压塌。梁景行眯了眯眼，“坐一会儿吧。”
众人眼中非法集资，害得无辜之人家破人亡的无良企业家，无意种下的善因，到底结了善果。
张语诺嘴角一垮，叹了声气，“还能怎么样，医生说脑袋里有块淤血，但在关键的地方，不敢动手术取出来，只能等它自己散掉……兴许那时候我爸就醒了。”
姜词摇头。
陈觉非接到姜词的电话简直有些受宠若惊，这念头甫一闪过，他便在心里骂了一句，嘿，还被虐上瘾了。
陈觉非从没被姜词这么客气问候过，觉得分外稀奇，“你又想耍什么花样？”
她神情恍惚地下了楼，一抬眼，忽见前面树荫底下站着陈觉非。他将T恤的下摆掀起来扇着风，脸上的汗啪嗒啪嗒往下滴。一看见姜词现身，立即放下衣服，飞奔过来，“你来医院做什么，生病了？”
道旁路灯昏暗，两人影子拖在地上，时短时长。
既明白梁景行是专门替她解围，她便不真的傻乎乎往超市去了，只漫无目的往前走。
时间刚过八点，附近的酒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。梁景行朝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望了一眼，“你还在酒吧工作吗？”